除了短暫的童年,我相信母親並沒有渡過什麼幸福的日子。好奇怪,,這麼多
年以來,我從來沒有問過母親你開心嗎? 我覺得好遺憾!畢竟是照顧不足!
八零年代初,我在美國念書,寫了很多家書給母親,母親都會逐一回信。八
二年回港後一直和母親同住。九二年夏季,我和彩嬋移民美國,年底母親去
世, 我寫給母親最後的一封信,母親竟沒有收到。

母親出生於富庶家庭,排行十五,是最細的女兒。一向被外公外婆所寵愛,
但好境不常,家變與戰亂令一切改觀,毀滅母親一生應有的幸福。

外公外婆過世後,大家庭迅速支解。十五歲時,母親就被逼離開已經沒有溫
暖的家庭,無助地面對茫茫世途。幸好天無絕人之路,輾轉之間,母親和排
行十四的姊姊來到香港,遇到另外一個已婚的大姐姐,並且得進入一所佛教
義學唸書(東蓮覺院),其後開始工作。但中日戰爭隨即爆發,時局動盪不
安。幾年後,香港淪陷,十四姊即時逃奔由葡萄牙人統治的澳門,那是鄰近
香港的一個半島,可能由於其缺乏任何價值,且葡萄牙沒有參予二次大戰,
一直到戰爭結束,日本軍隊從來沒有佔據過這個小城市。另一方面,母親則
與剛剛喪偶的大姐夫向內地逃亡,與較早前已經逃出香港的姨甥會合。以後
的歲月中,顯示了向內地逃亡畢竟是非常危險和困難的。內地城鎮相繼失
陷,盜匪橫行,一個孤伶弱女根本不可能獨自逃避戰火,母親只好跟隨姐夫
東竄西逃。戰亂之中, 生命朝不保夕,人性尊嚴飽受蹂躪。日本侵略者對中
國人民造成的傷害根本無法衡量。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母親跟隨姐夫先到
澳門暫住, 繼而返回香港。但是,人面全非,以前的同學及朋友已經毫無影
蹤。母親孤苦伶仃和無助,自覺青春已逝,不敢盼望將來應有的幸福,最後
決定 嫁給年紀比她大得多的姐夫。母親對姐夫也可能有一份真摯的感情吧,
也許那只是一種感謝之心吧。

母親和老爹生了三個兒子,我排行最細。住在德州的大哥比我年長五歲,我
最近才知道我另外還有個兄長,不過他在剛出生時夭折。我的大媽生了一女
兩男。大姊十六歲時病亡。大兒品學兼優,得文學獎冠軍而免費入讀嶺南大
學。當中日戰爭爆發,他英勇地在街頭示威反日,所以香港淪陷時被漢奸特
務所追捕,九死一生才逃亡到後方。次子讀書平平,和平之後,一直留在赤
色中國。

以下記錄母親一些往事......




曰本於1942年發動太平洋戰爭,是年聖誕節揮軍進攻香港。香港迅速失
守。淪陷之後,日軍採用一貫的鐵腕統治,所以有很多人便向大陸各處未
被日軍佔領的地方逃亡。當時我同父異母的大哥是個活躍的街頭抗日份
子。有人通知他的名字已經在漢奸的黑名單裏。於是在日軍進城的當日,
他便即時向內地逃亡。父親也立即收拾細遠,準傋盡快離開香港。但想不
到太太突然患上急病,未幾便離開人世。傷心之餘,父親聽從大兒子的建
議,帶領小兒子及細姨到連縣會合。這是一段危險的旅程。徒步與露宿荒
野故然辛苦,但最要命的是要避過日軍的檢查和山賊的搶劫。我的老爹就
曾經給日軍截查和毆打,差點丟了性命,幸得一位替日軍做翻譯的同鄉救
援,才幸免於難。老爹懂得一些木工,在擔架木櫃中安裝了夾層,擺放大
部分的錢財,才避免給山賊搶劫一空。

老爹跟隨梁普大隊北行。有一天,隊伍走到一座橋樑附近,大隊正準傋過
河。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陣的隆隆聲,隊伍即時便顯得不安。隆隆聲
由遠而近,人群開始驚惶失措,己見到一個黑色小點從遠處飛近。有人突
然大叫日本飛機,每個人也就頓然間都像著了咒語一樣,一起四散奔逃。
由於橋樑距離比較近,很多人就向前狂奔,想盡快過橋,也有頗多的人奔
到橋下躲藏。老爹本來也是向前奔逃的,但忽然靈光一閃,腦海裏一個念
頭突然湧現,日本飛機是來炸橋的!這時也不及解釋,只能強拉著兒子及
細姨的手,掉頭就跑,一面大叫飛機炸橋。這時日機震耳的機械聲,已在
每個人的頭頂上。未幾日機更用機槍掃射,人群發出尖叫狂唬之聲,就像
是鬼哭神號。老爹三人向著遠處的一座小山林發力狂奔,還沒有跑到樹
林,便聽到背後有幾聲轟然巨響......









母親到達坪石鄉間後不久,眼睛就覺得不適。由於缺乏醫藥,情況遂逐漸惡
化。而另一方面,日軍則正在向坪石縣城推進。母親感覺到視力一日不如一
日,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最後唯有嘗試當地土法,但是土法非但無效,更
令母親幾近失明。這時大眾正收拾一切,準備再向後方逃亡,母親怨歎不但
自己命苦,還得拖累姐夫多方照顧。

一天有人告訴母親,坪石縣城有一個印度眼科醫生,醫術高明,對病人又
好, 但由於日軍逼近,不知道是否依然留在縣城。母親的眼睛不但幾乎看不
到東西,更有陣陣痛楚,固決定去縣城求醫。當時大部分的人都反對,理由
第一縣城正在告急,縣政府隨時會撤退。第二那個醫生極可能已經逃難去
了。第三母親自己根本無法可以走到縣城。第四那個印度醫生未必是一個神
醫,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治好這麼嚴重的眼疾。對以母親來說,由於眼痛難
當,這一切理由都是無甚意義的。最大的障礙只是誰人可以帶她到縣城去尋
找這個醫生。最後終於有人願意冒險帶母親到城裏去,但這人不能留下來等
待。母親決定一搏,離開前告訴姐夫,如果眼睛醫好,自己就可以趕回來,
如果大隊已經上路,也會跟上去,希望在連縣會合。如果運氣不好,也不用
多說,千萬不用等待。

幾經艱難,母親終於到達坪石縣城,幸好情況只是緊張,並不是如傳聞般危
急。經過一陣打聽,也找到那個印度醫生。這位醫生正在收拾行裝,準備離
開坪石。詳細檢查過母親的雙眼之後,印度醫生馬上給予母親的眼睛注射兩
針,然後說如果明天有起色,他就有把握醫好,否則就無能為力。母親於是
在附近的一所客棧住下,一分一秒地等,也求神佛庇祐。到了半夜,眼睛的
痛楚開始舒緩。翌日,母親再去看病,印度醫生証實眼疾已有好轉,但說也
不是幾天就可以痊癒,現在兵荒馬亂,他也隨時會離開,為有醫得一日得一
日,盡力而為,聽天由命。幾日之後,日軍迫近縣城,印度醫生留下眼藥,
自已也去逃難了。母親的視力已恢復六七成,亦可以覓路返回鄉間,但大隊
己經開拔.......



火  





我的母親
漫天烽火,危城求醫
橋林避難,生死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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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移民與母親